《李喬小說─荒村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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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多少恨昨夜夢魂中 (19)

有一日臨暗頭,伯公廟底背,出現一ke生分細妹仔,一ke有身ke少婦。

彭家ke屘女,癡呆尾妹m̀知樣仔lâu她帶到屋家。Liá-ke有身ke婦人家名喊阿玉。據她自家講係南部來ke, 好像pûn「魍神」迷住án-ngiòng,茫茫然行tén行tén,m̀知經過幾多日,也m̀知ngióng般來到liá山村。

Ke阿玉講:她來自南部山區。一ke先住民喊做「焦吧年」ke地方行出來ke.焦吧年ke住民,大都pûn 人弒掉lè; 避過刀劫ke, 都逃散lè.

「黃頭兵弒 ke.」阿玉講。為mak-ke pûn人 弒掉,阿玉m̀知。

在燈妹主持下ke劉家,一ke無男主人ke瘦弱婦人家,一群màng成年子女,艱辛ke一日一日活下去。漫漫長夜,何時復旦?M̀過,她始終màng失去信心。

M̀-ku,更多摧殘傷害竟然像攔路ke惡鬼,無時無刻永無休止ke糾纏tén她。

在阿漢入獄ke第三年,一ke驟冷ke初秋臨暗,四歲ke留妹pûn冷風撲面一吹,忽然打一連串噴嚏。第二日看來係傷風lè, 發高燒。三日後,傷風症就逐漸消失,m̀-ku微熱kín m̀退。

奇怪ke係,又過兩日以後,留妹忽然昏迷m̀醒。送到大湖街,診斷ke結果係肺炎。就在liá日深夜,留妹吐出最尾一口氣。

可憐 ke留妹就埋在屋後ke茅園左片高崗上。三個月以後全家人chang專心採收儲藏蕃薯(驚pûn霜雪催損),五歲ke明義又步上細妹妹後塵,死於悄悄來襲ke肺炎。

Liá年,天時特別寒冷。

蕃仔林liá-ke蕭瑟蒼涼ke細荒村,在北風中抖慄tén……

劉阿漢在1918,大正七年初冬服滿刑期出獄,年四十八歲。

劉阿漢從此列為「限制住所人」—離開住所三十公里,依法oi向管轄警察所報備,經支廳警察科核許始准離開。

次年秋末,燈妹老蚌生珠,屘子明基出世。

出獄後ke阿漢好像完全變成另外一ke人,當年ke浮躁衝動收斂淨淨lè; 寄愁天頂,埋憂地下,眼前悲苦大地ke景象,以往幽暗囚獄ke怨恨,都深深隱藏內心。他一向冷冷ke,漠然面對周遭ke事物。

他長久無上街。時常十日半月連下蕃仔林都m̀去;除thet有時lâu劫後老朋友邱梅打嘴鼓以外,差m̀多無lâu上下庄ke人來往。

他就係恬恬仔上山勞動,早晨暗晡儘量then手家內事;lâu 細人仔削陀螺,修木屐,甚至then手燈妹補破衣,lâu 細人仔搶tén掃地餵雞……。

細人仔都chhin乖,都chhin柔順,chhin尊敬他;liá座烏石壁對面ke獨立家屋,早晨暗晡竟然有嘹亮ke笑聲播散開來。M̀過,他發現細人仔對他chhin畏懼,生份;每pái彼此四目交投時,細人仔一向lâu視線遽遽挪開。

故所,他儘量低頭看地泥,或者完全看天頂。

「M̀好 án-ngiòng……」

「無樣仔啊?燈妹,今晡日,oi除蕃薯還係khâi肥?」

「你樣仔問我?」

「?……」他顛倒愣住lè,接tén又fái-se低下頭去。

「振作起來,家交還你lè.」

「對你m̀起……」

「又,又無má人怪你……」

「Pûn你一ke人帶tén八九個細人仔……」

「現在,只有七個lè.」燈妹m̀自覺提高嗓音。

「所以,我,我實在……」

「好啦,好啦。M̀講過去,現在起,你做得負起當家責任lè.」

係ke,等出獄,等出獄時,身體還健康,同時燈妹lâu 細人仔肯接納我,我定著拚生拚死做牛做馬,補償她lâu他teû……他在接近出獄ke半年,日日夜夜,心頭就想tén liá句話。起初,好像係má人衝tén他講ke, 後來知係自家講ke ;最尾他像唱歌án-ngiòng,時常朗朗上口。

果然,他用健康身體出獄,還pûn pû娘細人仔流tén目汁迎接他轉去。還有mak-ke比liá更幸福,更滿足ke nò ?

「我做m̀得講mak-ke lè,,我只有默默耕作!」他下定決心,一再提醒自家。

他,就liá樣確確實實,一心一意除草施肥,飼雞耕園。

M̀-ku,人間有teû態勢,在無形中推移、形成;天下ke千萬樁變遷,對於99% ke人無任何關係,m̀-ku對於1% ke人,係串串相連tén. 人ke命運,就在liá節骨眼上,產生天南地北ke差異。

命運係做m̀得抗拒ke, 命運又係自家造成ke. Liá兩句話差m̀多就係án矛盾又蘊涵真理吧?在經歷千山萬水以後,有一日,他sṳt liá樣想。

大正九年(1920),大湖設郡。六月八日凌晨,全台大地震。劉阿漢ke三棟茅舍全毀。燈妹決定重建時,正廳部份改用紅瓦覆蓋。

大正十年三月(1921),台灣青年蔡惠如、蔡培火等,為反對「六三法案」組團赴日請願。Liá一行動,後來成為全台熱烈響應ke運動…… 同年五月,大湖郡守熊井宣佈丈量全境田園耕地。七月間,橫坑以東、以南,包括屯兵營、蕃仔林、大細南勢、以至長橋「蕃界」,在大湖庄長謝長青親自督導下,開始丈量;劉家ke塊幾經滄桑ke河畔沙埔地—蔗園—正式列為「無斷墾地」。在大細南勢方面,有一百八十餘甲沙埔地、山園,聽講也核定為「無斷墾地」。

又同年十月十七日,台灣第一ke政冶性團體「台灣文化協會」成立。Liá係一個月以後,一位獄中難友尋到蕃仔林,偷偷lâu阿漢講ke. Liá-ke人oi他有閒上街看看。他搖頭m̀答應。

大正一二年二月二日(1923),台北文化協會領袖蔣渭水等,組織「台灣議會期成同盟會」,liá係大正十年初以來,台民一再要求成立表達台民真正心聲ke具體組織。結果在同年十二月十六日總督府發動所謂「治警事件」,拘捕全台有力會員六十零人。Liá件事,阿漢也在事後聽人講ke.

Liá件事,在阿漢平靜無波ke心湖上,sa引起隱隱波紋。因為,m̀知tui nai一年起,他就m̀知m̀覺ke領悟到:以文化、社會、經濟、藉合法ke手段從事改善台灣人ke境況,係今後唯一做得行ke辦法。

Liá也係五年監獄中,深思反省,加上有難友ke交換意見後ke心得。 出獄後他堅守m̀參加ke決定,m̀-ku心肚還係kín關心liá件事。「治警事件」,pûn他ke心隱隱作痛。

大正一三年(1924)十月,「治警事件」主要份子pûn人判刑或者罰款。在liá之前,為了「無斷墾地」事,他到過大湖庄役場交涉過三pái;因為不得要領,他到苗栗街尋熟識人查詢。

他尋到ke位獄中難友。Liá位難友係死硬派,居然明目張膽ke lâu文化協會ke人來往。

「來,你定著oi去見見我teû ke支部主事。」難友講。

「Má人?」他fái-se.

「郭秋揚!哈!ke chang係一個人物阿!」

「M̀!我,我收心啦。」

「喲?算啦算啦,你我liá種人,四十開外lè, 屌你ke,你想洗面革心,做個順民?」

「我,唉,我家……」

「你有pû娘,你有子女,對m̀對?呵呵!我就m̀相信你係一個為pû娘子女就做得拋開大仇大恨ke人!」

「……」

結果他見到郭秋揚先生,一ke比他細十ko零歲ke人。

在他,從來m̀識接觸過像郭秋揚liá種氣度、丰采ke人;略一交講,他就pûn對方ke器識眼光折服lè. 意外ke係,郭先生居然講: 「老阿哥:你ke歷史—反日ke經歷,我teû都知,也chhin佩服。」

「哦?……」他茫然。

係liá樣:我teû sṳt下過工夫調查,我teû oi知地方上ke反日種子……」

「我老了,也過時lè, 有心,也只係巴望像郭先生你liá一批人lè.」

「無。文化協會,係tui心理建設做起,係在根本上喚醒台灣人;自家係主人,m̀容外族人侵佔主宰—係全面ke,也係長期ke. 像老阿哥liá種看盡割台悲劇,tui實際生活上肯定自家地位,又認識殖民者面目lâu手段ke人,就係文化協會ke基層骨幹啊!」

「……」,他,感到背脊部位冷汗不斷滑落。

「我知老阿哥受盡牢獄之苦。我teû只希望你在精神上支持文化協會定定,m̀會喊老哥去冒坐監獄ke危險。」

「唉,也,也m̀係講坐監獄就樣仔啦。只係……」他講m̀上來。

「還有:文化協會tui今年開始,我teû指導ke方向,已經tui純粹ke文化活動,轉入社會運動上,經濟問題上…… 」

「你係講?」

「現在我teû蔗農受剝削,拓殖會社ke農奴式經營,細作料,佃租太高等等,已經造成全台民間ke不安,甚至係生死關頭。文化協會將協助農工大眾反抗逼害,爭取應得利益!」郭先生講阿chhin有條理;表正嚴詞,豪氣昂揚。

「還有,聽講oi沒收所有『無斷墾地』?」他隨時提出問題。

「對!Liá也係文化協會oi幫助農民據理力爭ke.」

「……」他,又想起燈妹養父阿強伯ke幕悲劇。

「老阿哥:你也定著早就知:本島人ke權利,oi靠本島人自家去爭,統治者m̀會平白pûn ên-teû ke ;等人家大發慈悲?無可能!」

「嗯。」他知。他tui十幾二十年ke痛苦經驗中早就領悟到lè.

「統治者係m̀會自動撤退ke, 除非情勢逼得非退。」

「我知。它,食得下,就食下你;全食!」

「對!向它哀求?無用!等它良心發現?做夢!你只有一條路。拿出力量pûn它看!」

「……」他知。他全知。M̀-ku……他透了一口氣。

「退一步講:做一ke順民吧。做m̀得!它會步步進逼,直到你無容身之地—無定著,ên-teû個人做得,因為ên-teû帶剌,有骨頭,合鯁住他ke咽喉。全台四百萬同胞nò ?完lè ! 大家會pûn人榨盡膏血,變成奴隸,變成牛馬!」郭先生講tén講tén, 眼眶鼻尖都泛紅起來。

阿漢懷tén千鈞沉重ke心情轉屋。一連幾個暗晡,他都在恍恍惚惚半夢半醒中捱過。

「我劉阿漢,樣仔做chang好?」他kín尋m̀到適當答案。他繼續苦苦思考,m̀過,他還係專心農耕。

明青二十九歲lè. Liá年底討屋家在橫坑ke冬妹做pû娘。在三隻月前,大妹仔就嫁到橫坑—冬妹ke叔伯阿哥—Liá也算係古老「交換婚」ke變相方法吧。

Liá年年底,劉家還決定一樁大事:阿漢同意燈妹母子ke要求:正式向陳金木、楊煥兩位頭家承租烏石壁頂巔起至鷂婆嘴下二十甲ke土地;以杉木造林為主,相思樹造林為副,另外還准許佃家拓地種植蕃薯、蘆粟、綠竹、麻竹等。

Liá樣也好。阿漢想。明青成家授室lè.善妹已嫁,明成二十三歲,明鼎十九歲,明森也已經十五歲。Ke我liá-ke阿爸,一生東逛西飄m̀負責任ke阿爸假使……也……。

驀然,老pû娘燈妹蒼老多皺ke面閃現眼前;ke深凹嵌tén怨恨ke目光冷颼颼地射過來。他長長透一口氣,sa在半途又吞轉去lè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