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李喬小說─荒村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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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長空黯淡(3)

老鬼,影仔般飄過來,眠在她身旁。她萬分厭惡想lâu身仔挪開,m̀-ku挪m̀動。她就án-ngiòng 睜大目珠,僵直ke眠到天光。她驚老鬼在耳公sùn念m̀停,sa又有teû期待做得聽幾句寬懷ke話。老鬼sa mak-ke都無講。

無關ke竹窗外,一片朦朧光lè,老鬼已經hong床。平常都係她先hong床。她勉強再眠一陣,sa已按奈不住,還係匆匆行入灶下底背。譴人ke係:明鼎lâu老鬼,在弄食ke nò.

她乾脆拿一張竹凳仔,在禾埕中央坐下來,看山色。

台灣ke秋天,只有深山ke早暗最做得感覺出來。「鳥石壁」上ke楓樹,團團錦黃,「門板岩」頂高ke灌木林sa係片片殘葉,滿眼枯枝。日頭還màng上升,tui溪口湧上ke晨風,冷凉逼人。她有teû抵擋m̀住,鼻公癢癢,好像 oi打噴嚏lè;她還m̀願加衣,也m̀入去底背。 「明鼎就oi遠行他鄉lè……」腦海一向縈廻liá句話。

Chhin累。真實chhin累。五十二歲。近年ke身體m̀會差,自覺無一sit老態,m̀-ku chhin累啊。Kín tui骨髓心坎悠悠流瀉而出ke疲勞感緊緊糾纏tén她。或者講,她陷入極端想oi放掉自家ke奇異心緒中。

係ke, 就係想oi放掉自家。Tui自家liá-ke苦惱ke圓身逃開;m̀ oi圓身lè,她只渴望自由自在無牽無掛,無愛也無恨,mak-ke都無。 「啊……」liá瞬間ke感覺將她ke心震撼一下。

她向來係一個堅強ke人。生活ke辛酸,sṳt使她畏怯過,人生ke苦難,sṳt使她憂愁過,m̀-ku,她從來無產生逃走、「撤退」,完全oi放掉自家ke念頭。

無定著做m̀得講係放掉自家,係一種悲哀中,渴求依附ke心緒吧。人,太孤單lè, 人,太有限lè. 在層層苦網中,必須oi有一股人以外ke力量支撐chang能脫困;無定著做m̀得奢望脫困,只做得引來「壯膽」吧。嗯,孤獨無助ke生命,太需要人以外ke力量來「壯膽」。

她想起何玉;ke位最最冤屈無告ke女人。

何玉出現本庄係十年前。十一年前,台南噍吧哖庄發生抗日事件,何玉係僥倖ke漏網者,m̀過肚屎底背多一塊日本巡查留下來ke孽種。何玉在兩年前帶lai仔,何阿土到汶水山上「法雲寺」出家。他teû母子離開本庄前,細阿土就跈阿梅哥讀sit-pá「漢書」,liá-pái轉庄來,十歲ke阿土,大a粗壯精悍,聽講老和尚又教他m̀少書籍。

Liá-ke「日本種」ke台灣人,生活在liá-ke窮困又不平ke細山村底背,將來性格為人án-ngiòng ?做得像可憐ke阿姆何玉心境像水ke拜佛誦經nò ?Liá-teû都係謎,只有佛祖知吧?

Liá係以後ke事。兩年m̀見ke何玉,確實係變m̀少;神情容態大大不同於前lè,看來係更安詳更疏朗,好像變成另外一ke人。何玉到法雲寺禮佛,還係阿梅哥慫恿ke. 他講八九年ke時光都化解m̀了何玉內心ke仇結,只有求助佛祖lè.

「Ke我葉燈妹nò ?」她想。

她做m̀得,也m̀會放掉 liá-ke家lâu子女去出家。M̀過想想,她做得在家食齋;至少做得「食早齋」,早暗念經拜佛。她決定下晝就去lâu 何玉講講。何玉liá-pái轉庄,講係oi在上蕃仔林結庵修行ke ;她立刻就答應,並要求庄民khiung-ha搭一間茅草佛庵。無定著茅庵做得多搭一間,自家無事時就去住,聽teû道理。

「阿姆:Án早,露水還重,轉房好嗎?」明鼎在她失神冥想間,m̀知樣仔蹲在面前來。

「M̀……」她定定神,端詳眼前ke 細人仔。

「阿姆:M̀ 好亂想,好嗎?」

「我nai有亂想!」她ke嗓音陡地高拔起來。

「我係講,我無mak-ke啦,一有閒,定著會轉來看阿姆……」

「真實嗎?」她想自家係笑lè,m̀-ku定著笑a chhin淒涼。

「當然真ke,樣仔會騙阿姆!」

她凝然盯住明鼎。歐,細人仔;你大lè, 腳筋韌了,會走會跳lè,所以你就lâu阿姆拋在一旁。你真實係愛阿姆,心底背有個苦命阿姆,ke你就不該問世事,就該留在蕃仔林早暗多陪阿姆,直到討pû娘……m̀,m̀!留m̀住ke, 細人仔有細人仔 ke前程,更何況,像老鬼講ke ;你做m̀得不准阿鼎下山,做m̀得不准狗腿仔來抓人嗎?係ke, 係ke……

她千萬m̀願意,sa又自然在心底背再一pái體認明鼎ke處境。隨tén liá-ke再體認,心,扭曲起來。

絞痛起來;再扭緊ke絞結處,鮮血一滴一滴濺落下來。心,收縮tén,收縮tén. 最尾,她感覺歸ke圓身都扭曲起來,壓擠,好像oi pûn mak-ke無形ke烏洞吸引吞無消失……

「啊……」

「阿姆:你哭,你又哭!」明鼎將雙手放在她ke膝頭hong, ke晶晶ke目珠強力ke投過來。M̀-ku, 眼眸ke亮光chhin遽就消隱,而且湧上朦朦雲翳,然後,明鼎lâu頭面貼在她雙膝hong.

「……」她輕輕撫摸明鼎滑嫩又帶有鬍渣仔ke面頰,用手疏理他ke頭。她輕輕撫摸,還專心去感受;眼前liá-ke愛子真真實實ke存在。

「阿姆:你m̀ 好 liá樣,好嗎?」

「M̀……」

「阿姆:我會保重,定著,定著,真ke, 定著,定著ke……」

「阿鼎……」歐歐,千言萬語,萬語千言,其實,其實都講chhin lè.

「阿姆:定著oi放心,oi寬心。有一日,有一日ên-teû真正……」 --「好啦!好啦!行吧!日頭爬上山頂囉!」老鬼在講話。

她清楚感到明鼎全身一震。她輕輕一推明鼎蹲伏ke身仔;明鼎自家sa也在同一瞬間遽遽企起來。明鼎移動a chhin 遽,使她悵惘;明鼎做mak-ke m̀肯多貼伏在自家膝頭sùn久一sit, 到完全pûn她來催促然後依依不捨ke離開nò? 哼哼!就係老鬼ke翻版哪!

「Ke, 阿姆:我行lè.」明鼎提起一ke m̀大m̀細ke包袱。

「M̀……有mak-ke, 記m̀得帶ke ?」

「無lè. 阿姆。」

明鼎又突然kín痴痴ke盯tén她。M̀,係用力在她面上搜索mak-ke, 尋求mak-ke. Ke目珠m̀係停頓ke, 係不斷顫抖不斷吸收。他oi將阿姆ke容貌神態最確切,最明晰ke刻印在腦海吧。

一種震動,一股熱流,一道悚慄,忽然撲向她,迅速進入骨竅心脾;她,全身化成洋洋暖暖,酸酸澀澀,敏銳無比ke感覺,以身心ke全部去感覺,去接納眼前liá-ke就將離去ke lai仔輻射過來ke ;她m̀使chang賦pûn他它mak-ke意義,她只oi密切精密ke感受就夠lè.

「阿姆:我行lè.」明鼎推開籬笆門後,轉身企 tén m̀動。

「好,好,你,去吧。」她chhin m̀容易講出一句話。

「Ke, 阿姆:你轉去底背。」明鼎轉身下斜坡。

「等一下!」

「阿姆:樣仔?」明鼎遽遽折轉來。

她一愣。她搖搖頭,緊緊ya̍k手示意。明鼎衝她淺淺一笑,然後chhin 遽就下kia去lè.

「我oi上街,順便送阿鼎一程。」老鬼在身旁悄聲講。

「M̀ oi!」她ke嗓門失去控制。

「我……」

「好吧!」心中強字鼓起ke氣還係迅速洩失:「你就去……」

係嘛。去去去!都走,離開,永遠m̀好轉蕃仔林來!去造反,去流血,去天翻地覆,去死絕絕!

啊,明鼎行過麻竹橋,上斜坡,又冒出來啦。明鼎企在「烏石壁」巨岩下正向她ya̍k手lè.

「去吧,阿鼎!」她想講teû mak-ke :早暗多著teû衫褲啊,南部天時比較……又無人照顧……。

明鼎ke影仔模糊m̀清。明鼎下斜坡行lè. 她又坐下來。